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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阙之北方有佳人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谈到喜欢的古典诗词并不太多,纠其原因,大概是因为文人相轻这样古怪的心情。读唐诗宋词常有入宝山而空手归的怅惘。触目之处皆湖光山色满眼璀璨,但若真甄选出个状元探花之类,又当真会落了俗从了众,索性只身而退,甘当一介草民,淹没于茫茫人海。

  如我一样的诗歌却也是不甘落寞的,我常常思付那些从纸堆处隐约发出细小光芒的诗歌,为何能在每一次的人生初见中发出远古的美妙的玄音沁人心脾,断是那洗尽铅华的美撼动了经历尘世而浮躁的心灵,在每一次苦苦求索的叩问中都会发出一个坚定的声音。

  这样的美是微弱而蓬勃的,朴素而绚烂的。这才是诗歌的美。时光洗涤后才能够圆润婉转熠熠生辉,悠忽不见而仅仅存在于诗歌的骨架中,渗入一颗爱诗之心的血脉。

  如此看来,《诗经》是美的,《乐府诗》也是美的,《古诗十九首》以及《西洲曲》都是美的。这种美丽是诗歌的魂魄。朴素但不寡淡,诚实而不造作。少有七宝楼台的精心雕琢,却总有画龙点睛的惊鸿一瞥,似一块生命初始的美玉,不须对比,不须考证,它就是美的。能够惊喜,能够感动,能够心存恩宠,能够充满希望,它的生命不是刻意的安排,不须天才的灵光,只是原来一直在这里,而刚巧我们遇到,不早一分不晚一分,或许早晚会擦身而过,或许一直在彼岸张望,然而刚刚好我们在花开的季节遇到万千颜色,在雪落的季节遇到银装素裹。我爱这样诚然的遇见,不经意的刹那。

  我所倾心的就是这样的美。仅仅是源自于诗歌的美。

  《北方有佳人》。一首乐师所写的曲词,可是曲可是词,但偏偏蕴涵诗歌的美丽。说也奇怪,我总以为这是半阕词,断句残章一般,仿佛此后有不绝于耳的余音袅袅,但无论如何也再难闻仙音,回环往复丝缕摇曳,总像是樱花凋落的灿烂零零落落,随风飘荡,那些不忍回顾的时光故去,独自面对突兀的枝桠想到那些逝去的美好,伸手拭泪,百感惆怅。

  谁又能为着残缺求得一份完满?画蛇添足的小聪明所造出的是深海蛰伏云中行走的不存于世的神龙,断臂的女神却又是凝聚所有迷恋与倾慕的爱与美的象征。人的渺少总是守着一条河,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只有在生命的终点才抵达了向往的彼岸。人的伟大却又为着一个宿命的罗盘,兜兜转转拼死抗争。佛家讲轮回因果,儒家讲安贫乐道,道家讲羽化讲凭虚御风遗世独立。

  如果人生是一场无休止的旅行,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要享受那沿途的美景而不再匆匆赶路呢?

  总是再抉择孰轻孰重,在丝线般捆绑的紧实的境遇里做无谓的困兽之斗,帝王的心是天下黎民而决不可是如花美眷。“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假若高高在上的王走下宝座,这是不是正是他对“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的悔恨呢?霸王别姬、长恨歌的旧事轮番折磨人们既定的信条,“不爱江山爱美人”我以为烽火戏诸侯只讲的是人性,在美好事物面前所流露的卑曲的逢迎与不计后果的讨好,美人只是那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无辜红颜,时刻与薄命、祸水、倾国、乱世联系在一起。

  常常在想一个怎样的山川毓秀的女子才能称的上红颜呢?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雪里芭蕉火里红莲?古代美人都喜画像,否则也不会给昭君的生命里留下辗转的遗憾。她是穿着大红色镶纯白绒的斗篷在雪地里弹奏琵琶的,轻拢慢捻,玉盘声声珠落,银瓶裂裂脆响,纤纤素手,白雪红梅。那画像上留着她弥足珍贵的年华,穿越永恒的稀世之美的瞬间。

  清晰的记得一卷古美人的画像的,似是夏日莲塘,蝉鸣聒噪,垂柳扶风,水波潋滟,青缎丝绸般展皱地延伸向那个轻挽云髻的少女。她绝对是年轻的,清新的如朝露如清风明月,她穿着能嗅出淡淡馨香的薄纱,手摇团扇,回眸处粉黛随烟波淡地仅一丝一缕,那身后的浓景都是为她做水墨似的退让的,她不识人间烟火,你恐是不敢眨眼的,要知道那短短的一瞬,她就会随风而逝,恍若这寂静永远是仙人的,这聒噪永远是你我的。

  这样的美是要沾染尘世的吗?这样的美那样轻、那样干净、那样晶莹剔透,让人如何承受的起?一座城池的倾覆片刻间的灰飞烟灭伴随巨大沉痛家国的灭亡亲人的离散,利刃的刀锋之上爱与痛的边缘生与死之间,陪衬这美的背景如此厚重,除了这轻似烟雾的短暂又有什么能同此并驾齐驱?它们的寂寞是这世上最刻骨的剥离,隔着阴阳双界隔着哀愁深重的冤魂隔着纵横的白发泪隔着无尽头的白骨堆。

  到底是谁的错,或许她曾经只是个素面朝天采莲女江边浣纱。希望能穿上官宦人家小姐的大红缎面嫁衣头顶凤冠霞帔痴守一个征夫的回归。命运的偶然,一定要让她这柔弱的身躯来抗起亡国的罪孽。她没有在历史上留下一句我爱这王的温柔的笑容,她所面对这笑容时心底莫名的悸动,对初时的爱的迷茫与痴迷。草率地完成一个红颜的使命,证明这个君王春水东流的愁绪,刎颈谢罪沦为阶下囚的结局。

  面对芸芸众生的怨恨,命运的戏弄,薄命的诅咒,她的遗世独立是贫薄的自尊。

  她所有的流星般的眼泪,缀满翡翠珠宝的精致罗裙,水仙临水的自怨自艾地神情,是活不过旧朝历史闸门闭合之前的。总是要凄美的消散,人们所传道的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神话而不是她。

  她不再有流金溢彩的如花美貌不再有身世显赫的男子无微不至的疼爱,和平凡女子一样相夫教子,那曾经就像一个暂短的梦,连她自己也讲不明,恍惚的就像秦淮河氤氲的带着脂粉香的雾气日光下面消失地无影无踪。她终于知道她是见不得光明的,那些平凡女子的幸福她忍受不得,宁可玉碎。

  她成就的是自己的天下,一座红颜白发的江山。她的心灵所经受的颠沛流离远远曲折过一个男子的一生。她对“一朝选在君王侧”的执着,她对她的王的顺从,她对她的子民的爱,这一切的负累无人可以担当,她的那些无法言说的痛苦都会在她长眠于地下的时候一起入土为安。倾国倾城的尘埃同她白衣胜雪的衣袂飞扬起来见证的手足相残的战争,她的衣袖中包孕了几千年周而复始的腥风血雨,她的乌发散落随风飘荡但愿那一切冤魂得到超度但愿人间大爱拯救苍生。也许她可以做的仅仅只是如此,仅仅只是给仇恨的人一个可以一箭中地的箭靶,没有人知道在屈辱的身躯的中内心里所包含的怜悯。

  她是在爱的。爱一切可以用爱所化解的仇恨。用一个弱质女流的强大的爱。

  几个世纪过去了,那些和歌者奏出了《霓裳羽衣曲》《敦煌曲子辞》为了缅怀她的逝去纪念她的过往。曾经祖辈说看过天下第一美女婀娜的舞姿难以忘怀留下残损的旋律和动人的故事,一个有绝世美貌的女人倾覆掉一个国家,男人们一面记下“红颜祸水”的真理一面关心那个美女的绝世美貌,女人们一面前赴后继继续她的传奇一面求而不得地中伤她的全部。她是那个人们千夫所指的人,但又是那个人们梦寐以求的人。

  她有两次回眸,一次在进入宫门之前,她望向故土的方向眼光一扫而过。宫娥端上荔枝时向她禀报她的故乡的城早已异主时,她也只是若无其事的吃着鲜美的荔枝。还有一次,是叛军攻陷都城的时候,她在城楼上面看着君主额角缜密的汗珠,她背身垂泪。身后四面楚歌八百里连营画角声起,该是告别的时刻了,她这一次看到的是昏黄的天际,浮云朵朵,有一朵非常像老父亲苍老的面庞。她笑了笑。不知是惨然还是欣慰。他们的城堡轰然倒塌,石灰瓦粉漫天飞扬,一个崭新的朝代的旗帜迎风招展艳丽夺目。

  2010年9月20日于慕贤斋